以一篇旧作，回应少况｜CyTwombly的邮戳（20）系列。

在蒙彼利埃醒来那个早晨

（一篇小说）

早上醒来不知过了多久——家里唯一的挂钟，在底楼客厅朝门的那面墙上——我试图分辨自己躺在耶路撒冷还是巴黎。这些在醒着的时间里我像白日梦一样反复描绘的景象，我熟悉每一个想象的细节却从未涉足其中。朝向圣地或帝都之路，以尘世的肉身度量，总是过于遥远。钟声响起，像鸽群从城市上空低低地翻飞而过。

我终于释怀又略带苦涩地意识到：这里还是蒙彼利埃，我出生并将终老与死去的城市。我想象着，敲钟人此刻正危坐钟楼顶层，后背笨拙地耸动着，十指灵活有力地敲击着键盘，带动飘浮在蒙彼利埃以及周边村庄上空的群钟依次奏响。每个这样的时刻，敲钟人如取得了神的地位。只有一次，我爬上钟楼，一眼看到敲钟人颤抖的脊背与臂膀，分明是被上天操纵在指尖的玩偶。

向着上天或虚无起舞……我从木板床上爬起，推开卧室的小窗，干冷的风一下子灌进来。天已大亮，阳光被窄巷对面的石屋全部遮盖。妻子已在楼下准备好面包与酸奶，如夏日早晨一样清新温暖。妻子如我一生的命运，波澜不惊而顺理成章。每当日子被思念般的深思穿透，总是流淌出阵阵遥远的忧伤。该是穿过半个城市，上画坊工作的时候了。

从家门前的窄巷左拐，就能望见圣灵教堂（SaintEsprit）与位于蒙彼利埃西北角的皮拉圣吉利（PilaSaintGely）城门，越过城墙，城外绿野的尽头卧着狼峰（PicdeLoup）。像每天一样，我出门右转，投入城中小巷编织出的迷宫。画坊在城东南的巴伯特城楼（TourdelaBabote）下。路不远，步行三十分钟，可每次穿过城市，如需穿过上千年来迁居到此的居民堆积下的迷思的痕迹，总令我疲惫不堪。

向东直行到城墙边上的松树塔（TourdePins），左拐从医学院（LafacultédeMédicine）门前经过，来到圣皮埃尔大教堂（CathédraleSaint-Pierre）前的小小广场。两座高耸的圆形塔柱支撑的教堂门廊下，几个衣衫褴褛的朝圣者还睡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。我知道他们经过数月乃至数年的苦旅，昨天日落时分在城门关闭前赶到此处时，除了一双黑亮的眼睛，浑身上下又黑又脏又臭。在未来的某个年代，他们将被视为乞丐。

离开注满阳光的圣皮埃尔广场，拾圣皮埃尔街陡峭的台阶向上，再次投入城市幽暗的内脏般缠绕的街巷。仰头总能望见街巷上空的一线蓝天，阳光在每个时刻被分配给一堵墙或几个窗口。在这座城市尘世的秩序中，教堂、市政府广场、工坊、监狱之间，以获得阳光的多少分出清晰的等级。街巷里充满隔夜的尿骚气，家家门前堆满垃圾，一直要等到拾荒者下次到来。

穿过犹太人浴场（Mikvé）时，远远见到市政府广场上挤满乡下人一早牵来的马匹、奶牛、绵羊，广场上覆盖着干草。我无法记起今天是什么节日，就像在未来某个年代，我乘坐时间机器途径此地所感受若隐若现的记忆。广场四周的商家肯定又要忙碌一日：犹太人珠宝商、用城外田野上的薰衣草与不知名野花酿造香水的作坊、用农民背进城的麦子磨面烤制面包的面包店、用乡下人用牛车驮进城的牛奶或羊奶制作乳酪的匠人……

有时我觉得在这座城市里，生活的节奏被乡下人进城的频度所决定，而每分每秒的流逝就像乳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……这样想着，已走到为朝拜城市守护神圣罗仕（SaintRoch）修建的教堂。再向前，沿天使地图大街（RuedePland’Ange），就能抵达我的画坊。

日暮时分，钟声将如鸦群升起，折射夕阳最后的余晖。我将沿同一条路线走回家，完成一日的循环。日落之后，城里城外沉浸在同一片黑暗里，只有摇动的烛火与人们的低语，提示着蒙彼利埃在原野上的位置。

（.6.2-6.3）